没有一个地方有永恒的风景，没有一种思念会变成永远的等待，就像鸟儿一直飞翔，总有疲倦归巢之日，鲜花怒绽争艳过后，总会有凋零颓败之际。人生又曾会一帆风顺，万里无云呢？但，最美的风景总是在下一个路口。

岁月在悠长的小河里流淌，带走的是一年又一年柳絮的飘落，带不走的却是外婆永远的怀恋。

那一年，她十八岁，正是一个女子生命里最绚丽的那一抹红。美丽自不用说，眉眼间常透露出莲花惊绽的那一瞬，嘴角总挂着银铃般的笑声。她是清弋城西瓜棚场场主唯一的女儿。到她家买瓜的人都说：“老余啊，莫非你的女儿是养在瓜瓤里的，这么水灵？”

他二十，正值一个男子向人生展示锐气之时，年少气盛，血气方刚，但很懂礼数，给人沉稳之感。他是城东王木匠的徒弟，做的活精巧细致，到王木匠那儿定做东西的人总说，他将来必定要超过他的师父。

那一年的集市出奇的热闹，城东城西的男女老少都出来赶集了。清弋河的河水似乎也热闹了起来。河里的小船上传来阵阵叫卖声，“新鲜鱼虾，快来买啊！”岸边的青石阶上，一排望过去，全是忙碌的身影，大家都出来赶集。她抬着一担西瓜没处摆，只得向清弋桥上走去。看来也只有在桥上摆着了。娇羞的她没有勇气像身边的大叔大婶那般扯着嗓子叫卖，只是看见过来瞅瞅瓜的人问一句：“您要卖瓜吗？”

清弋河畔，柳树成排，柳叶风姿绰约，如温柔的母亲的手，随意地抚摸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脸。他穿梭其中，刚走到桥头，便听到一声疾呼，“快，快帮我捡瓜。”还来不及问发生了什么事，只顾着将滚落到身边的瓜一个一个捡到箩筐里，待到看见她脸上写满了感谢，他的脸一下子就呈绯红了。她尽如此的像一朵水莲花，优雅的让他不知所措。他就傻傻地站在桥上，手不由自主地挠着后脑勺。这样的邂逅，这样的日子，清弋的桥上，两个年轻人就在柳条纷飞的季节里对上眼。清弋桥开始承载了两个人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重量。

时光清晰地在清弋河粼粼的波光里跳跃着，迷离了世人回看来时路的眼睛。烟雨笼罩下的江南，清风弥漫的清弋，在过往的人群中，惟这三人的步子轻巧。原来，他和她已经喜结连理，现在还有一个小生命在延续他们的爱情之果。清弋河畔的柳树葳蕤繁茂，好像要把生命中所有的力量用尽才满足。清弋桥背上所承担的越来越多了，爱情的力量和亲情的力量加在一起原来就是整个世界。

时光不停地摇摆。走过草长莺飞的春，迈入虫叫蝉鸣的夏，踏过枫叶飘零的秋，进入雪花漫天的冬。故事的结局，往往和生活开一个大大的玩笑，再也没有“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”的完美，有的却是无可奈何的等待，等待那个翩翩少年为伊人送上的那朵优雅的水莲花。

几行衰柳，乱发似的垂挂着，脱光了叶的枝条，在冷风里摇荡。多年之后的一天，他和她在桥上卖瓜，一只脚踩空了，他就再也没有起来了。而后的岁月，她总是一个人呆呆地立在桥上，望着远方，仿佛当年帮她捡瓜的那个小伙子又出现了，还是那个笑容，还是天边的那一抹红。倚着清弋桥，她的身边从此少了一个人的陪伴，桥似乎都沉默不语。只安静地、默默地聆听着她对他的思念。怎奈岁月渗透到人身体里去的，不仅是血液的流淌，更夹杂着刺骨的痛。被季节折断的羽翼，在每一个醒着的日子里隐隐作痛，那是我们找不到飘零的方向。

雨雾纷纷扬扬地洒在柳叶上，沙沙作响，像少女轻抚琴弦，又像春蚕吞食桑叶。河两岸已由绿色变为深绿的河柳，拂动着新生的柔软的枝条，倒映在河面上，使河水也染上绿色，仿佛一河翡翠向东奔流，失去了绿色的柳树那纵横交错的鳞状树皮，像是一个沉默苍老的人脸上的皱纹。

和阳光对视久了，眼睛便会流泪。在没有雪的天气里，她把所有的忧伤深埋在清弋的土壤里，在万物萧条的清弋，默默长成一株小柳树，静静生长，摇曳着暗香，只为将心中的那份深情告知天边的他，在雪花飘落的那一天，带走冬季最后一抹芬芳。

那个她就是我的外婆，如今已过70的她，却没有因为皱纹的“青睐”而掩盖她的容颜。岁月鞭打着青春，在时间的轨迹里，跌跌撞撞地前行，她用零碎的词句，丈量着走过的日子，还有剩下的时光。外婆老了，经常是在家里坐着。偶尔天气放晴，她就会拄着拐杖到清弋桥上走走。江南的桥，不仅像关节一样连接着两岸的居民，更连接着居民们的感情，路过的人都会和外婆说说话，唠唠家常。

岁月如水般冲刷了琐碎的过去，那青色的石块在数万次的抚摩和踩踏下变得十分光滑。

回忆若要是有气味的话，我希望那是柳叶的味道：淡淡的清香，淡淡的寒凉，萦绕心弦，氤 氲着红尘如烟。柳叶如梦，装帧了谁的记忆；梦如柳叶，谁人来装点我一身行装？轻舟独往，梵音浅唱，清溢流香。舟越潇湘，轻泛涟漪，流水潺湲。索居江南，谱一曲红绡，一蓑烟雨任平生。自此，飘飘长若斯，岁月静好，清浅一生。

在满眼的白墙黑瓦，绿水微荡间寻找它意气风发的曾经，却意外地找到了那些安静伫立的桥，犹如坚定而睿智的神守护者它的江南，即使沧海桑田，即使空留寂寞。我想，它们才是江南的灵魂。

潇洒的身影还在苍穹的彼岸，潺潺的流水已沿着岁月的记忆流淌下来。穿越如水的琴音，洗刷着古老岁月的印痕，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下，外婆总是喜欢给我讲她和外公年轻时候的故事。原本在她的眉间蕴藏着的是一幅亘古的画面，当岁月沧桑、日月衰老不动的时候，这心中的期盼，这灵魂的相约，就已经在心头上，蘸满了那春天的泥土气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