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家靠湖,处处是水,好水养人,当然也可以养花,爸爸爱好园艺,家里的阳台便被常年开辟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地用来养花,四时花季,连年不休,每到春天,馨香萦绕。
前几年搬家,花园扩建,多买了几种花,商家送了一株茉莉苗,但花园没了空地,就只能把它放在阳台上小小的一个角,用临时找来的破碗收留了它,它来时是那样不起眼,又因为是送的,地位也低,连浇水都常常轮不上,没有人对它抱有期望,毕竟只是凑数而已。
在湖边居住其实没什么不好,只是雨季时节比旁处多受些打搅。下雨时,风急浪也急,天空被乌云撕开一道豁口,暴雨如注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。这场雨并不够仁慈,狂风裹挟着雨,将一切蒙上黑暗。那晚,大家都难以入睡。
第二天一早,我怀着忐忑的心去查看小花园,点了点数,幸好,我钟爱的铃兰、郁金香、绣球都在塑料布的保护下完好无损,但是,茉莉哪去了呢?我倒是不怕它从此消失在我眼前,我只是怕它---
铃铃铃!
“怕什么来什么……”我嘟囔着开门,十有八九是那盆碍事的茉莉!门口的阿姨难掩惫态,将手上的袋子递给我:“你家的花!下次放好一点,都掉我家阳台上了。”我连连道歉,在得到谅解后做贼一样关上了门,空气依旧是湿漉漉的,气氛在此刻凝固,我凝视着手上的黑色垃圾袋,和它相顾无言,更觉得怒火中烧,看到这祸根就让我想把它连根带叶地扔了,我粗暴地打开了袋子。
绿叶繁盛,洁白的花朵如铃铛般挂在枝上,只需一晃,就会有清香不轻不重地轻拂着我,再见到它,恍若隔世。我开始怀疑,这真的是那个赠品吗?那个不要钱的货色?我不禁发问,但没有回答。我往下掏,摸到了破碗的碎片,它们无声地回答了我:“在大雨天被放在无人在意的阳台角落,难道是我的错?”此刻的我,已是呆若木鸡。
我把它从袋中拿出,看着那些小小的花朵和花苞,哪怕在昨夜的雨疏风骤里依旧称得上完好,我突然有些愧疚,拿出了新的花盆把它种上,可是当我忙着给它搬家时,它精干的枝桠、发达的根系默默地嘲讽着我烂俗的悲悯与无处安放的良心。它好像很清楚,这个世界的确需要灿烂,但同时也容得下很多很多束微光,对于苍茫的寰宇而言,微光可有可无,可对它自己来说,有这昏暗的明亮就够了,足够让它找到世界,足够让它找到脚下的路,也足够让它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。
刚来到我家角落的那几天是不是很难熬?认识到自己处境的那个瞬间是不是很失落?面对惨淡的现实是不是会偷偷哭泣?又是什么让你活得如此肆意而张扬呢?难道是南方小城某天的晚霞感动了你,让你重新爱上了这个世界?
我不知道答案。
但在这刻,答案也不重要了。
懵懂中,我透过这株茉莉看到了那个“轮椅上的巨人”史铁生,在22岁摇着轮椅离开北京友谊医院时,他清楚,在那样令人窒息的处境下里,要么自生自灭,要么风风火火地往前闯,史铁生和这株茉莉同样地倒地于命运的无常中,同样地自愈于一次次破碎后,同样地重拾希望于山穷水尽处,同样鲜妍,同样旺盛,同样活着。他们无声的快乐就在于:他们的命运是属于自己的,他们的生活也是自己的,他们认为自己是幸福的,因为努力生活本身,就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,他们的身下都有一把轮椅,他们摇着轮椅,带着残缺的身躯,去爱这个并不够仁慈的世界,不被命运善待,虽是痛苦的来源,但也可以是幸福的根本。
这株茉莉让我相信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就像这株在狂风暴雨中依旧存活的顽强茉莉,而对于它本身来说,不被重视,不被给予希望,甚至不被看到,都不重要,在无人在意时,白天拼命吸收阳光,吮吸雨露,夜晚由着冷风让自己瘦弱的身躯左右摇摆,这样过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,被遗忘又如何,至少,它还有自己,它还没放弃自己,哪怕没人为它撑伞。你可别可怜它,它才不需要,你是不是忘了,没有别人撑伞也一样可以挺过下雨天。
下了一夜,雨的大势已去,只剩些虾兵蟹将逞强似的镇守着残留的阵地。
天,终究是要晴的。
作者:蒋榕
供稿单位:人文学科部